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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给了姜弥冷场,转头便与魏钰庭聊得火热,问及中枢与行台众人在西省的近况,以及卢诞服丧守孝和日常起居事宜。
“卢诞近日虽有悲思,但心智仍坚,又得其父亲故旧照应,行事也颇见成熟。”面对陆昭的和颜悦色,魏钰庭心里也战战兢兢。他心里很清楚,眼下的皇帝虽然将权柄交予这位皇后,但也只是失去了反击的立场,并没有失去反击的力量。皇后对自己越亲信,接下来姜弥的地位就会被皇帝抬的有多高。
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身为皇帝的嫡系,只要皇后没有男嗣,那么他与姜弥的某些立场,注定是重叠的。一旦皇帝性命不虞,陆昭便失去了皇权的立场,如同局外人一般被彻底针对。因此,陆昭必须趁这个机会,拉一打一,将他和姜弥离间分化。他能确定,不用过多久,眼下这个亲疏有别的场面,便会通过某种途径传进皇帝的耳朵里。
想到这里,魏钰庭只得一边苦笑,一边应承着陆昭。
果然一个时辰不到,禁中便传出皇帝的口谕。姜弥加侍中,赐班剑百人,与皇后共同负责入拜时禁军事宜。
口谕既达,连姜弥都有些意外,不免细思皇帝的心意。片刻后,才向传口谕的周恢行礼,并向皇帝寝殿遥遥下拜,高声道:“臣谢陛下恩典,替濮阳王谢陛下全护之心。”
魏钰庭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姜家最大的弱点就是在中枢没有事权,出入禁中不具名分。如今皇帝这个侍中赏下去,感不感恩倒不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夺回拱护濮阳王的主导权那可不用怀疑。
魏钰庭抬起头,试探地望向陆昭,却见对方已皮笑肉不笑地走向姜弥,虚手扶起:“如今朝中板荡,还望侍□□担大事。”
宣濮阳王入觐的诏书传遍宫省,自然也被驻守在陆氏公主处的王俭所知晓。不同于濮阳王身边那群大臣们的激动与兴奋,王俭只觉得浑身冰冷,他目视着深宫内逼仄的甬道,终于知道何为穷途末路。此前,他们得意于随势而动,搅弄风云,而如今,被风云撕扯,即将沉入海底的也是他们。
如今,守卫在公主身畔的宿卫,成分各有不同。有出身于陆昭嫡系的禁卫军,有出身于陈留王氏部曲的甲士,也有原从属于徐宁禁卫军。在华林园降诏之前,这些人多有骚乱,各自为政。但在降诏之后,所有人都有了同一种共识。
这份诏书不仅仅同意了濮阳王入觐,而且还安排了姜弥与皇后一同商讨入觐时禁军事宜,这相当于不追究濮阳王及西省禁军的罪恶。但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总需要有人担责,徐宁是必死,可是他的分量根本就不够。谁会成为下一个填子?
王峤已身负罪孽,死于乱军,失去了朝中魁首的陈留王氏,就是下一个填子!而围绕在陈留王氏王俭身边的他们,便是衍罪于身的陪葬。
这些中下层军官的消息渠道虽不相同,但也颇具危机意识,对时局的看法可谓异常统一。
其中,一名兵尉眉头深锁:“先前王济宫变,长乐宫宿卫卷入此事,被清洗过半。如今态势,实在太过相似。我等宜应早做筹谋,莫要再为砧板鱼肉。”
话至此处,气氛不乏凝重,人群中有一人道:“那依你之意,我等当如何自救?”
那兵尉沉吟片刻,道:“有名称军,无名为贼!当朝台辅昏聩,高门无为,宗室作乱,使局面败坏至斯。我等共缚奸恶,拱卫公主,护送先帝及今上嫡亲血脉入觐,以正我洛阳宿卫之名!”
黑夜中一阵静默,紧接着则是兴奋的呼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令人恐惧的凛然之色。
宫墙尽头,月凉如水,王俭孤独地伫立在宫墙下,暗灰色的铠甲与沾在宫墙上血污溶为一体。过不了数月,它们都即将消失,被新的朱红所粉饰。
掌心的冷汗再度冒出,即便是高贵的门第与长年权斗的熏陶,王俭此时也是感到恐惧的。有时,他会想,自己不是没有忠于过皇后的,自己不是没有计算精准的。但是当真正的风雨来临时,他仍然无法对抗王峤的选择,正如同他曾欣喜于王襄选择了自己,正如同他无法放弃自己的野心。
而立之年的七兵尚书,万人瞩目的黑头三公,都是有英雄梦的人儿,进了这博弈场,执了这黑白棋,就只有眼前路,再无身后身。哪怕他知道,总有一种阴谋能吞噬另一种阴谋,总有一种统治来终结另一个统治,总有一个下限来突破另一个下限,他也不要逃离这个黑暗的轮回。何况那已历百年的发家史,墨迹尚未干透;何况上一个王中书也是在去年寒冷的冬夜,完成了最高权臣的跃迁。
叫嚣的宿卫在月色下渐渐逼近,王俭的目光却出奇的固定,仿佛永远看向那片黑暗深空的虚无。泰然自若的神情来自于旷日持久的修炼,清晰凝重的宣告也似乎异常精准地避开了熙攘与吵闹。
“今日步入此途,早已积重难返。不可使此罪身,再为朝堂抨议……不可使此孽血,再污人伦乡情……”
时至深夜,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姜弥。
“何事?”姜弥警惕地问着。
门外的亲信低声答道:“陆氏公主居所有将士起义,王俭……已死。徐宁也咬舌自尽了。”
姜弥直接僵在原地,皱眉喃喃道:“局面明明尚未至绝处……未至绝处啊……”
很快,姜弥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不过是看透了接下来的人头滚滚,在大厦将倾之前,作以了断,尽力将所有的罪名止于己身。只要人死了,就没有大肆牵连的借口,除非陆家要脏自己的手,否则很难清洗朝堂,把控内外。
“缚以绳章,司法之争。罪以名教,派系之争。只要是派系之争,就还会有一部分力量站出来,保全我们。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的……”
姜弥抿着双唇,即便他知败相已露,即便他知此次王命正名俱失,但他仍然不能够放弃。放弃,意味着他会成为此次祸乱的罪魁祸首。因为他自幼便知晓一个天大的谬论。
取乱侮亡,非圣王於是致治;民和众泰,非汤武所以成功。
民众和泰归于己身,圣王於是致治。取乱侮亡罪于前朝,汤武所以成功。
天下鼎沸,豺狼交争,他们就是这样不甘心。
次日卯时,厚重的朱色宫门轧轧打开,在宁静的清晨迎接门外人绝对恭谨的朝见,以及绝对荫庇的祸心。高阙上,有云雀啼鸣,元湛下意识地抬头寻找,却被姜弥拉了拉衣袖,“大王当心脚下。”
此次觐见并未安排正式朝觐的正殿,而是选在东配殿。配殿两侧有几排庑舍,中庭设御池,池中几片残荷枯叶映于碧波之中,经朝阳一照,反倒有金华荣艳之感,甚是妖冶。
“此非正所,又怎堪承正名。”元湛目光戚哀,低声叹气。
如今时局可谓分外敏感,中枢地方厮杀数日,能进入这间大殿的已是不俗之辈,因此各方都已小心警惕到极致。姜弥与陆昭最终达成一致,允许濮阳王携带一千五百甲士,随行入觐。当然,陆昭这边也不会没有准备,吴淼所率两千甲士也布设大殿内外,以备不测。
有此准备,双方虽然能够各自安心,但大殿内外空间未免有些局促。濮阳王的近千兵众不得不围堵在御池周围,与庑舍附近吴淼所率甲士交错相挤。偶然有人踩到脚,亦或是兵戈碰到对方的铠甲,便要爆发争吵。姜弥不得不疲于奔命,生怕在此关键时刻有什么变数。毕竟,如果他们真的想通过战斗解决问题,早先就不会请求入觐。
元澈早早便坐在御座上,陆昭则立其身畔,出宫迎接濮阳王的乃是灵岩禅院的秀安与廷尉彭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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