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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澈啪的一声将奏疏阖上:“卢霑现在联合一些禁军宿卫,暗自收集证据,他这是借了王子卿的势啊。不查个彻底,只怕卢霑不会善罢甘休。”
在旁边奋笔疾书的魏钰庭闻言也放下笔,劝道:“陛下,王道法剑,不容有私。政教清明,不怯大势。卢霑虽趁势而起,所思所虑,也是铲除国患。陛下,其实这些话臣说与不说都可以,因为即便臣看得再清楚,这个国患也不可能凭臣一己之力来解决,也不可能仅凭卢霑之力来解决。陆家的问题太大了,作为掌权者,窃国之柄,谋国之利,历朝历代都免不了。毕竟国为公,家为私,只有公心没有私心又如何?商鞅徙木,变法强国,最终车裂而死。孔明治蜀,力挽狂澜,最终过劳而亡。平心而论,这些千古流芳的忠良之臣,赤诚之臣,结局都不太好,当然,他们自然也不会在意。但是,陆家会选择做商鞅,做诸葛丞相吗?”
“陆家本身便是世族,也是权力板结之核心。权力内部的改造,风险何其大。持刀割瘤,或许血流身死。法剑除患,亦可世道崩殂。陆家能够拥有多少理由,下多大的决心,把刀砍向自身呢?若诸葛孔明为蜀地豪族,是否仍有赏罚分明?若商鞅为大秦宗室,是否能有新法问世?伟如高祖,仍重用丰沛,诛杀韩英。强如光武,仍包容南阳豪族之错,贬抑冀北豪强之心。如今陆家,天下三州,入其囊中,天子近畔,俱是姻亲,陆家既非皇帝,便没有理由去打破现状,除非陆家想要自己上位。”
“今时今日,陆归去位,太子妃深陷囹圄,这是拔除病灶最好的时候。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是陛下之天下,如今天下之人已愿舍身,陛下即便不必舍身,此时此刻,是否可以为国舍情呢?”
元澈手握朱笔,坐在御座之上,心底忽然一种强烈的不安。往年,他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但都被陆昭带来的共赢、权力分割的妥帖,以及国家整体最小的内耗给抚平了。可是自他继位以来,当他真真正正坐在这个御座上,这种不安被放大了。
他父亲的死亡必然是他人所为,他父亲也必然是为了国家、为了他而死。他不能为了自己的那个梦想,枉顾这一切。或许除夕那一夜,他与陆昭都知道,他们终将面临这个结果。
朱笔落在了卢霑所呈奉的最新卷宗上,皇帝的表态以及寒门的推波助澜,最终定下了彻查弑君一案的大基调。
陆昭入捕廷尉诏狱。
黑暗潮湿的囚室内,彭耽书与陆昭相对而坐。一豆烛火下,刚硬的字体好似刀锋,刺目的朱批如同滴血。然而陆昭只是把这些案卷交还给了彭耽书,笑了笑。彭耽书也好奇地望着那张
清水也似的脸。那样的笑意既潦草又轻率,没有什么悲喜,如同不落缘法的一抹香灰胎,偏要女娲一点,度给她完整的七情六欲一肉身。
“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彭耽书屏退所有人后,对陆昭道。
陆昭只是摇了摇头,道:“不必了。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与他其实都有预料。耽书,这个时代从来不乏聪明人,贺祎与崔谅对皇权既有维护,又有钳制,对世族也是既有打压,又有援引。有以太子、寒门为首的王朝开拓者,亦有陈留王氏为首的权力维.稳派。但本质上,仍是世家或寒门不断地向皇权挑衅,试探底线。在我与兄长率兵收复京师之后,陆家才算的上势成,才算有了夺取权力的逻辑起点。一个势力一旦成为一个庞然大物,门阀政治的逻辑推演也就到此为止了。”
“自我咬合既是自我灭亡,继续做大则无法避免权臣凌主,背后的势力永远再躁动,这样持续尴尬地境况,永远都是死局。就算再出现一个强臣,来取陆家而代之,来取王氏而代之,也永远走不出这个循环。解开这个循环的只能是元澈,或只能是我。”
彭耽书听闻此言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昭昭,你……”
陆昭道:“之前我与他之所以都对此保持沉默,其实就是想要让这场动乱将那些蠢蠢欲动的力量消耗掉最后一丝元气。最终,赢的人重新建立新的秩序。耽书,不必替我隐瞒,也不必替我做的更多,一定要坚持到终局。身为女子,你走到现在比我还要不容易,他们在等着你落位,等着你回归到他们所期盼的统序里。”
陆昭慢慢站起身:“走吧,去审讯室,开始审讯吧。”
因陆昭身份不同,此次审讯并非彭耽书主持,而是由廷尉正,左、右监,一名廷尉评和一名廷尉博士共同审理。陆昭也敏锐地发现,廷尉正已被替换成了寒门出身的徐宁。
审讯由徐宁开始:“陆氏,腊月二十五日,你为什么要去未央宫钟楼敲钟?”
陆昭平静地回答道:“先皇后预知祸事,已存死志,故在前日我探病侍疾时将皇后印玺托付与我。皇后还嘱咐,若长乐宫为逆贼所掌,必不苟活,请为其鸣丧钟,以慑叛逆,无使叛逆矫诏为祸。”
徐宁与令几人根本没有想到陆昭会是这一番说辞,默默相视后,继续问道:“先皇后何以预知祸事,是否曾言与你?”
陆昭道:“先帝近侍刘炳因早年被王济、舞阳侯设计陷害。由于北军强闯宫禁,先帝不能保全刘炳,故而委托于先皇后。后来先帝告知先皇后近日要传刘炳入内,恢复前职,以除王氏、舞阳侯,先皇后始知将有祸。”
涉及到了先帝,徐宁也颇有政治敏锐性,止住了继续深问,转而道:“你父亲身为护军将军,当时护军府调入禁中,你是否知情?”
陆昭道:“我不知情,也不明白,护军府本负责长安外郭防御,为何会入宫插手禁中之事。”
…….
“廷尉正。”审讯已近一个时辰,一名廷尉属的人忽然打断了要再度发问的徐宁,“吴太保的口供送过来了,廷尉正要不要先看看?”
深夜,中书署衙内,卢霑也与魏钰庭一道坐了下来。魏钰庭亲自奉了茶,倒不在意先前卢霑不过是自己手下的一名文吏。
卢霑饮了一口,放下茶杯道:“陆氏一案干系这么大大,朝局不稳,只怕这个时候中书也不能安睡吧。”
魏钰庭笑了笑:“其实也还好,审案子的不是我,与之无干,自然也就不必牵肠挂肚。”
卢霑却道:“但我听说,廷尉正换成了中书手下的一名佐属,是徐宁徐子安。现下廷尉彭氏不涉此案,此次审理,几乎都是寒门的人。”
面对卢霑的故意停顿,魏钰庭没有说什么,仍做倾听状。
卢霑则迫不及待地说出了答案:“陛下的意思是要严办陆家了吧。”
魏钰庭仍是不说话,卢霑也就继续说道:“可是据说案情进展到现在,都没敢提到未央宫里的事,这里头只怕还要牵涉到先帝,这些只怕只有天知道了。陆氏一定会为了避罪,把所有的事情都往先帝身上扯。牵扯上的事,徐宁不能问,也不能查。可若如此,国患何时能除?”
魏钰庭却笑了笑,问:“王济入狱了没有?”
换到卢霑不说话了。魏钰庭道:“王济尚未除,陛下是不会动陆家的。”
诏狱之内,是一次又一次的审问与传讯。城墙之外,是时局一隅又一隅的坍塌。这是关于先帝之死的一次决断,也是皇权与世族冲突的一次爆发。前者处理不当,是青史上的一抹污点。后者处理不当,则是整个王朝的崩溃。
“那中书令以为,何时才能裁定此事?”卢霑问。
魏钰庭则冷静到:“既付与国法,也要讲究证据确凿。你知道现在对陆氏最有利的证词是什么吗?”
“是什么?”
魏钰庭道:“是司徒府。吴太保已经呈明,陆氏前往未央宫敲过钟后,就回到了司徒府。如果其他地方拿不到更为确定的证据,陆氏就依然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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