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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信重新折好。元澈没有在信中提到自己,这样很好,因为少了许多不可控制的东西。任何不可控的因素与情绪,都要尽量减少,在权力的战场上,这些东西只会伤人又伤己。陆昭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找出了一条母亲曾经告诫的话语。
“罢了。”元洸似乎不再追寻这个答案,将一杯已经倒好的茶放在陆昭的手中,自己也擎了一杯,道,“凉王叛乱,你借机夺取陇上,与王氏和太子分利。其实你本可以选我,为什么?”元洸眉头紧锁,目光直剜进陆昭的眼睫,“你若说他无世家背景,更容易谋求支持,我无异议。你若说是恨毒了我,要借他之手置我于死地,我也认了。可是在崇信县的时候,你仍旧不惜悖逆于他,为世家发声,他对你所有的情谊,也为数尽毁。这又是何苦来?”
“元洸,你又以己度人了。”陆昭摇了摇头,“你这个人,单打独斗惯了,每日所为,不过是图个死的漂亮。因此每日所思,便是这条命交代在哪个对手手里方才值得。”
“这有何不好?”元洸笑得颇为轻快。
“并无不好。”陆昭道,“至少你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元洸忽然饶有兴致地向陆昭靠了过去,左手缓缓攀在她的肩上,对方竟也难得地没有躲开:“那你呢?”
茶水的热气有如蒸烟,让人看不清背后那张脸上的神态。“葬之中野,不封不树,是我的本分。赭衣裹体,棺椁四重,则为家族所求。”陆昭一字一顿地说完,忽觉得肩头那只手力道加大了些,然而很快又松开了。
“无趣。”元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陆昭对此评语也不置可否,将笔清洗后,放回了笔筒,然后道:“我先回去了。这些信封,明日再重新写,反正都是琐事,递送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送你回去。”得知对方果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元洸也当机立断,还未等陆昭那句‘不必’脱口而出,元洸已自我补充道,“我已与保太后说心仪于你,恳请她任你为女侍中。既如此,你我总要在世人面前做做样子。”
此时,陆昭身子已大半探出门外,在闻得元洸所言后,倒勾的凤目略略向后一瞥,原本逼人的凌厉化作清浅的水波,淡淡漾开,最终消弭于眼尾之末,只留下一份戏谑。“谎话说多了,要遭报应。”
“以往便已说了许多,报应也不差这一遭。”元洸亦抬足紧随其后,颇有债多不压身的坦荡,“你我自勉吧。”
元洸明白,对于任何有关家族利益上的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陆昭也会认认真真做一做表面功夫。因此,在车子停靠在国公府的大门后,在众人的瞩目下,元洸平生第一次成功地碰到了陆昭的手,扶她下了车。他想,若他早日悟得此道,也不会挨到今日。
正当陆昭要步入大门时,一名小侍追到了马车前,将手中的食盒交予了元洸——这是元洸曾嘱咐他去买的吃食。元洸接过了食盒,三步并两步拾级而上,牵住了她的手,然后将食盒放在了她的手中。
“有时候等一等,焉知不会是更好的结果?”元洸将食盒轻轻掀起了一角,复又合上。
里面都是她素日爱吃的东西。酿圆子安静地躺在碗里,糖蒸酥酪上铺了一层淡金色的柔光,鲥鱼上密密的细鳞如同花钿上镶嵌的层层黄云母,那是雕花酒蒸酿过的痕迹。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食盒在元洸松手的一霎那,便有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其拽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护在了身前。
见陆昭的身影慢慢没入那扇大门,元洸挥手大笑:“你我原不必心急哈。”
似是对这样拙劣的模仿再也忍无可忍,纤细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影壁的转角。
和这个人在一起,太丢人了。
雾汐早早赶来,接过了食盒,看到陆昭嫌弃又鄙夷的眼神,对外面的人猜出了七八分。
是日,内朝来了敕使,魏帝新得名驹五匹,调拨两匹与靖国公府,算作赏赐。陆振一向谨小慎微,然而天家恩赐已下,自己不得不做一副沐恩德的样子。因命徐掌事将一众人带至园内,以赏宝马为由,办一回小小的家宴。
陆氏宗族自陆昭、陆冲、与陆明之子陆放、陆遗等人皆得了消息。陆昭悉知宝马来由,也知今日敕使来的目的也不仅仅为传旨赐马。时至中午,筵席已在亭中设好。两匹骊驹皆大宛绛汗,远远立于内湖边,或低头饮水,或疾蹄而行,和风之下,马鬃逸逸,波光粼粼,美如画卷。
既有宝马名驹,佳肴美酒,品评自是少不了的,于是陆振命四人各言颂语。陆放言蹄蹶红尘,陆遗言膺流绛汗。其实大家都知此次品评无甚意思,无非是魏帝送来了两匹马,大家朝马屁股拍上去而已。只等过一会,敕使离开,将这些颂语或奏或不奏,总之都是合圣意的话,品评的辞藻本身也就无关紧要了。
果然,筵席上敕使向陆振开口道:“国公世子如今在前线挣得功名,可谓有目共睹。前些日子,陛下也听保太后夸赞县主,说起县主在金城所为,实乃聪亮睿智,刚断英持之人。”
陆振和手谢恩道:“陛下与保太后皆谬赞了,小女若真有此才,方才品评时哪会讷言。”
此时陆冲的品藻辞已成,上书为“著献西宛,表德上京”八字。且陆冲今日并无像往常那般宽衣大袖随意穿着,陆振揽之一观,遂交给敕使,笑言道:“到底是陛下手底下亲自教过的人,尚可呈上一观。”
敕使素知陆冲身居内朝,掌顾问之职,参言政事,一向为魏帝所重。据说除陆归外,陆振也极爱此子,少不得奉承道:“三公子虽然年少,然其谈吐容止,绝非常人之资。”
天下父母无不爱夸耀子孙,即便陆振这样谨言慎行的人,如今亦露出了欣慰开怀的笑容:“足下怜我,不过使我等老朽心生慰藉罢了。”
敕使仍不忘今日目的,将话题赶忙带正道:“国公家教,本是如此,贵子参知御前,县主必然也不逊色。”
然而仍不忘向敕使道:“近朱近墨,各有不同,小女儿终究稍差些。”说完,还不忘觑了觑陆昭的神色。
陆昭这些年的所为,陆振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曾为吴王,这样的身份对于许多事情不便开口,更不可能插手。虽然此次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但是陆振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女儿的手腕越来越老成,力道也越来越深。作为父亲,亦为了家族日后做长远打算,陆振是要借此敲打女儿一番的。但是看到不远处安静跪坐的陆昭的脸上,只有为弟弟感到骄傲的笑意,原本还要说给敕使听的那些训斥的话,竟生生地吞了下去。
“哪里。”此时敕使也不愿意和陆振再打太极,直截了当说,“其实某今日来此,也是替陛下问一问县主的意思。长乐宫女侍中如今有缺,保太后与陛下皆属意县主,只是不知县主是否愿意入宫做这个女官。”说完,敕使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陆昭。这件事如今已被公开谈论,如今也是要问陆昭本人的意愿。
只见陆昭出席,先向敕使施了一礼,又向父母施了一礼,最后正色道:“臣女不才,难以胜任女侍中之位。京华之地,凤麟所聚,唯请陛下与保太后另择高明。”
第109章谋皮
义正严辞的拒绝让宴席上突然寂静无声。魏帝亲自请人征辟,这一个拒绝便是拂了天大的面子。
陆振听罢转头便对陆昭呵斥道:“孽障,不过封了个虚爵,抬举你几分,你反倒得意了!”说完又对敕使道,“小女无状,多有冒犯,她曾落难在外,如今回家未久,想必心中颇有起伏,故言行不当。请敕使大人回避,待某行过家法,再将她交予今上发落。”
然而敕使对于这个结果虽然有些意外,但心理仍有所准备,只对陆振道:“老国公何必如此。如今县主是国公独女,自然有尽孝膝下之念。左右决定也不急于一时,县主刚刚回家,惊魂未定,还要悉心调养为好。陛下那边,我自会替国公陈情。”说完,敕使也极其熟练地接过了靖国公府奉上的一袋金珠。
敕使走后,两匹马被陆振分别分与了陆归和陆冲。时至陆冲回到房间,跟随在身边的侍从常亮忽然道:“国公如今很是喜爱公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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