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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銮舆与赫赫仪仗,宛如穿在宫城中轴线的光带。元澈隔着白玉栏杆凝视着那台銮舆,只见皇后一行已经来到甬道。陆昭身着章服,宫殿檐角沿射来的强烈日光,恰恰扫过她的面容,此时,一切仿佛与她当年未入宫时一模一样。
元澈看着在庞满儿的陪伴下慢步踱过来的陆昭,一霎时觉得正在不久之前,他以同样的方式迎来了自己的妻子。只是车舆的朝向、行走的方向,一切都相反罢了。
仪式优雅而缓慢,宛如酸楚点点滴滴地郁积在元澈的胸口。
“臣妾拜别君王,唯愿君王……”
祝词的篇幅很长,仿佛刻意拖延告别的时间。陆昭一直低着头,这让元澈投向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热烈。章服遮着陆昭的身体,那都是他所熟悉的地方。哪里柔软而脆弱,哪里坚实而饱满,哪里羞起来灿若烟霞,哪里被触碰时惊惶如兔。在平静的时刻,它怎样表达悲哀,在浪起时分,它又如何表达欢愉。然而唯有被层层帛带与大袖遮掩的腹部,萌生出一层未知的光。
终于,在祝词结束的时候,元澈弯下身来,他想托住陆昭的腰,将她一力揽起,但伸到一半的手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止住了。索性那双手在空气中都兜了个圈,重新回到陆昭手肘的部位。
“皇后一路多加保重。”
元澈的语气克制且不失郑重,此时他该托着她的手,帮她登上车驾了。可是他全身简直如凝固一般,一动不动,因为他的目光与陆昭的目光迎上了。
那双如冰封一般的清冷凤目,在阳光下湿润了。阳光却像一把小巧的金锁,将眼泪锁在那双眼睛里。陆昭的目光坦诚地望着他,没有求救,没有畏怯,仿佛想把一切都停放在此时的定格。热烈的情爱早已在龟裂的边缘徘徊日久,与冷静的理想对峙着。他们既是彼此的恳求者,又是彼此的鉴赏者,期望与绝望交杂着,这或许才是他们之间感情的实质。
想到这里,元澈的手臂变得松弛了,他与陆昭都重新铆足了力气,一气呵成,他送她登上了车舆。他与她一道目视北方的天空,澄澈的碧蓝如同投影一般,将他们的瞳孔遮住了,再也没有映照彼此身姿的余地了。
车门关闭发出了轻轻的撞合声,周遭仿佛一下子沉寂下来。继而,轱辘转动的声音次第从宫门传开,夏日的暖风犹在,而陆昭,已经走了。
生是胎儿从母体剥离的过程,而育则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告别的过程。生之结束,乃是育之开始,血与肉分离的一瞬间,情感上的依存攀升至极点。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情感的依存慢慢减弱,衰老与新生的对抗,资源的付出与转移,积累的持守与传承,尽管会有胶着的相抗、微妙的平衡,但最终的结果必然是一方获得所有。
洛阳大行台之于长安是如此。
权力的孕育,亦是如此。
在陆昭临岸回首,眺望长安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这种双重的割裂。
照着预定路线从长安至洛阳,最快也要五日。闲暇之余,陆昭也开始着手布置皇后属官、司州刺史府以及行台的官僚构架。
刨去暂时属于吴玥的镇东将军府不谈,陆昭还是希望皇后、刺史、行台三府能够达到一个政令互通的效果。这种想法未免僭越,因为着意味着府事与国事混为一谈,家事与国事内外难分。三国曹操丞相霸府就面临过这种局面,丞相府与魏王府并立,权力在二者之间不断的分化与过渡。
曹操化家为国,致力于缔造一个独立于大汉王朝的统序与制度。对于陆昭来说,虽然还远未到这一地步,但洛阳不啻于会成为一个独立于长安的行政中心。在三国时期上演的事汉与事魏的抉择,于洛阳大行台来讲,日后是一个东都利益体和西都利益体的分化。过程虽然远非政治扼杀那般残酷激烈,但利益带来的力量凝聚,绝不会逊于当时。
“皇后此次建立行台,未来我家未尝不可以此试取王号,以效魏武之故事。”陆遗早早赶到行台暂时停驻的地方,作为陆家的自己人在私下会面时向陆昭浅提了这一考量。
陆昭却摇了摇头:“魏武力挽汉室于狂澜,武功烈烈,我等不过大权初执,底蕴相去甚远。一旦暴露此想,虽然会不乏呼声,但大国分裂,法统难存,众人不得不择舍割裂。无论我家是否有此心此力,也须得在伐楚之后。”
“是。”陆遗识趣地低了低头,皇后根本没有对这个提案给予彻底地否定,那就意味着这是她所默认的未来方向。
“你现在是洛阳令……”陆昭支着额头喃喃道,“既如此便再加一个留行台民部尚书,行台政令与洛阳政令密不可分,不过你要谨言慎行。”
行台尚书拟长安尚书,除了祠部不设,余者皆可设。如今已有度支、都官尚书,还要设七兵和吏部尚书。
“七兵尚书我本属意吴玥,只是不敢轻与。”
让吴玥任七兵尚书,就可以让大行台、司州形成军事上资源的整合。这对于行政效率颇有助益,但也有一个隐患。
虽然吴家已经彻底与陆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摒弃了皇权这一法统,忠于皇后与忠于皇帝,这其中是有很大的转圜余地的。尤其是她这次用射礼试探吴淼,事实证明吴淼仍愿意与皇权保持一种羁縻状态,或者说,他期望能保持羁縻。而洛阳的七兵尚书一旦交给了吴玥,再加上镇东将军之号,很容易就把整个司州的军事掌控权拱手相让。
“还是要有一个陆家的自己人。”陆昭叹了一口气,“这个职位先空缺着吧,司州兵事如今也不会涉及太多。真有大用,还要再等一年。”
“对了,此次新法想必司州也多有耳闻,不知各郡县对此如何反应?”
陆遗道:“新法试行,除河南郡以外,平阳、河东、弘农、河内都不太乐观,像较为边远的汲郡,更是拒不协作。若是旁人倒也罢了,没曾想河东薛家也是这个样子。”
陆昭对此却并不感到以外,即便薛家在中枢已经失势,但是乡土根基仍在:“河东薛家地处汾阴,历来帝王祭祀汾阴都少不了他家参与。汾水道又称龙门道,汾水谷地又是龙门以下数百里,上至黄河,下至蒲坂的唯一渡口,如今势力已经伸在了风陵渡。这数代经营,可谓人心所向。不过百年不衰,实乃得天独厚。”
河东薛氏自有底气,而河东的所属间接影响着潼关,而自河水改道以及函谷附近林地砍伐的缘故,函谷关的军事价值已经不再那么重要。陆昭决不允许让这么重要的地方落入地方豪强之手。
河东汾阴与汲郡枋头都是这个意思。如果说河东薛氏还顾及了薛琰这一脉的人情在,对陆家仅仅没有翻脸无情,那么汲郡的那些地头蛇态度可谓强横。
“河东和汲郡不能有差错,先解决河东问题。”陆昭下定决心道,“告诉吴玥,先不去郖津,明日在风陵渡住一晚。”说完又把韦如璋叫了过来,“薛家那里,告诉卫渐,让他出面拜访一下,行台有许多职位还空着,若他家家主有意,可以来风陵渡见我。”
任何体制下,权力的运作仅受两种力量的操控:一个是做事的能力,一个是做事的意愿。前者取决于掌握的资源,后者取决于利益驱动下的选择。
风陵渡口堪称繁华盛阜,不少豪族都在这里置下产业。在临渡口不远处,有连片巍峨的古色古香的园墅,连泥墙都是雪白的,在夜晚长街的灯火下,明亮耀眼。
在园墅内的一栋望阁里,两名士大夫打扮的男子相对而坐。桌案四周是几盆随意摆放的兰花,花瓣如同吸饱了月光一般,微鼓蓬蓬。两人或举杯对酌,或凝神欣赏周围的景色。终于,其中一人开口道:“河出图、洛出书,河洛虽好,却终究非我故乡啊。”
另一人也旋即叹气道:“杨君所言,诚是不错,只是行台不日便要建立,为行新法,必然时时窥伺我等乡土。一旦政令人事俱落实地,你我两家只怕都难以从容吧。”
叹气的乃是河东薛氏薛珪。当年崔谅之乱时,他身从王叡奉渤海王入洛阳,担任过一次司隶校尉。然而太子所建的金城行台后来者居上,随着陆氏与北海公元丕回攻京师,他这个司隶校尉也就做到了头。
如今薛琬、薛琰相继而死,他便是薛家的当家人。不过汾阴薛氏族群庞大,自从他从高任上退了下来,对家族的掌控力也就没有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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