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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珠走了两年后,陈阿爷问?东兰愿不?愿意嫁给他单位总会计师在淄博老家?的瘸腿侄子,照片上五官还算端正,在胜利油田做后勤,小时?候被车撞了骨头没长?好?,有点长?短腿,所以耽搁到了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但?是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油田的职工,分了公房,上面两个姐姐嫁了人?,结婚后小两口有单独的房间,还能把东兰安排进邮电局做接话员。东兰犹豫了一天就答应了,她嫁去了淄博,陈东方?进了财经学院的财务办公室。
东兰结婚后第三天才发现自己是许润昌的第二?个老婆,前任还留下了两个女儿,因为被怀疑生不?出儿子才被许家?离了婚。所谓的小两口单独的房间,住了四个人?。东兰好?不?容易偷着给爷娘拍电报哭诉被骗婚的事,陈阿爷气得骂了十几声娘希匹,东兰说想回上海,姆妈问?她和男人?圆房了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许家?什么都准备得妥妥的,两个孙女都送去亲戚家?躲了三天,闹洞房闹得不?成样也没一个人?说漏了嘴。
“你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回来了以后可怎么办呢。”陈阿娘虽然心疼女儿被二?婚的男人?骗了去,可要是自己的女儿结婚个把月就离婚,这比二?婚更吓人?,她老家?余姚临山的七座石牌坊里六座是贞节牌坊,虽然解放后破四旧了,可这一女不?能侍二?夫是生根在阿娘脑子里的,破不?了。陈阿爷骂完人?也叹道:“现在全上海一年离婚的夫妻都不?到六百对,只要离婚,就是对现实不?满,给社会主义抹黑,是学美帝苏修生活腐朽。东兰啊,侬要想想清爽呀。”
想清爽了也没用,不?光是上海人?难离婚不?敢离婚,山东人?也轻易离不?了婚。东兰只能怨恨陈东方?,觉得是自己被家?里卖了,换了他的工作?,她和东珠一样成了兄弟们前途的牺牲品,她只有东珠可以倾诉,东珠也的确感同身受,暴跳如雷地把家?里每个人?都骂得狗血淋头,让她立刻收拾东西回上海去,或者和家?里断绝关系去黑龙江投奔她也行。
“我们女同志必须自己站起来,为自己战斗!”东珠在信里把这行字写得极大。
然而东兰走不?了,她怀孕了,十月怀胎一举得男。
第一百六十章
经历过生孩子的女人,都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人”了。东兰躺在产科大病房里,看着医生、实习医生、护士护工和产妇家属们人来人往,帘子纯碎是装饰物?,无论男女,谁都能随时掀开她的衣服按上几下,看看有奶还是没?奶,人人都像是专家。
头一天她还试着拿条毛巾遮掩着喂奶,她公?公?一把扯开毛巾,皱着眉斥道:“干什么呢你,小心闷着我孙子。”说完盯着她那里看了几秒:“有什么好遮的,谁没?见过似的。”东兰脑子里嗡嗡地响,血冲上了头浑身发抖,可左右看看,每个产妇都面无表情地敞胸露怀,她们的丈夫也毫不在意,好像那裸*露出来的器官只是一个毫无性别特征的挂件而已?。一个医生带着七八个实习医生正围着窗口的待产孕妇说,这就是典型的悬垂腹,你们都去摸一下。东兰模糊的泪眼看不清那个产妇的表情。
五天后东兰侧切伤口拆线,女医生喊实习的小伙子把帘子拉上,东兰攥着床单哭着说谢谢医生,医生们都笑了。回家后的日子比病房里更难,来看孩子的亲戚们毫无顾忌地摸她的身体议论她某个器官的颜色,房门永远开着,仿佛他们来参观的是栏圈里的一头母猪或母牛而已?。然而没几天东兰就麻木了。小婴儿两个钟头就要喝一次奶,喝一次得半小时,公?婆肆意进出检查她有没有尽心尽力哺乳,许润昌挑剔她对儿子不够上心。
有次夜里她涨奶涨得发起低烧来,去厕所挤奶,怕听不到儿子哭就没?关门,公?公?突然推开门进来。东兰吓得跌跌撞撞地逃回房间,许润昌骂了一句吵死了,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呼噜,儿子哇啦哇啦地哭闹,却不肯喝奶,她抱着婴儿强忍着恶心在九平方米放了两张床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感觉腰快要断掉,胸口胀痛得快要爆炸,人昏昏沉沉的,两个年幼的继女在昏暗的光线中睁着眼看着她,每一次走到窗口,东兰都想推开窗抱着儿子直接跳下去。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引发的痛苦,她连东珠都没?法说出口,日复一日后成了沉疴,最终变成了真正的微不足道。
人的适应能力其实很强,在熬过哺乳期回到邮电局上班后,东兰对生活给予的每一点宽待都充满了感激,给许家生下儿子后,她的家庭地位确实提高?了不少,虽说还是只?能和婆婆继女们窝在厨房里的小矮桌上吃饭,家里一个礼拜也能吃上两回大米,煮饭是舍不得的,熬一锅粥早晚能吃两顿,馒头夹咸菜也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工作了十年后,东兰意外申请到了邮电宿舍楼的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公?房,前任房主?是位退休多年的孤老,死在屋里七八天后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房子又靠着楼道的公?共厕所和水房,空出来后没?人肯要,最后便?宜了东兰。许润昌和爹妈觉得没?面子很不乐意,然而就凭他自己,在油田里哪怕做到退休分房也轮不得到他,最后见东兰收拾得还挺像样子,便?勉为其难地搬了进去。
东兰每个月三十八块钱的工资都得上交,再从婆婆手里领生活费,哪怕买草纸和月经带,也得算得清清楚楚,为了收拾这间小房子,她咬牙给大哥和东珠拍了电报借钱。陈东来很快给她汇了五十块钱,说是给外甥的见面礼,信里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开解她的话,也说了他大舅子顾东文的儿子跟他们去了新疆,所以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请她多体谅。没?多久,陈东方也给她汇了五十块,汇款留言栏上一个字也没?写,东兰猜是东来逼他汇的,便?又给东来汇回去二十块,说是给斯江斯南的回礼,顺便?把陈东方汇钱的事说了。
房子刚浇好水门汀还没?刷漆,东珠和曹金柱就带着两百块钱来了淄博,曹家人胆大心细脑子活络,政策一松口,中苏贸易刚恢复,他家就开始偷着和对面苏联老毛子们做生意,是县里第一批宽裕起来的。东兰好几年没?跟东珠联系,一开口就是借钱,东珠实在不放心,来了之后指挥着曹金柱批墙刷腻子买家具上漆,连着大门都换了新的,又在许家嬉笑怒骂指桑骂槐,闹了两场后就把东兰的工资讨了回来。不过十来天,许润昌一家在东兰面前就矮了一截。东珠帮东兰把家搬完才回了黑河,临走前还说她就不该收陈东方的钱,日后才好一口气连本带息地讨回来。
然而东兰因东珠的强势,对许润昌反而生出了微妙的歉意和内疚,许润昌忌讳着泼辣凶猛的妻妹和一身腱子肉吓人的连襟,夫妻俩竟然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起来,一家五口靠着两人的八十来块钱工资,过得很是和美。
日子和美了,自然就不想再生是非,对于陈东兰而言,上海和娘家已?经是遥远的名词,几乎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父亲的猝然去世,她并什么感觉,悲伤太过奢侈,原谅也谈不上,还能怎样呢,她留在上海未必比在淄博过得更好,至少她在上海肯定不可能进到邮电局编制内,至少她比大姐的日子要好上很多。东珠让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娘家“讨债”,她并不想跑这一趟,来回火车票也不便?宜,后来陈东方透了话,说老头子给她们三个留了笔钱,许润昌便?催着她请假奔丧。
陈东兰在父亲遗像前轻轻磕了六个头,三个自己的,三个替许润昌磕的。她拿到存单后有点意外,五百块不是笔小钱,她和许润昌搬出来快五年,也才存了两百来块钱,被催了好一会儿,东兰拿捏着语气说:“房子是爸爸的,他想给谁就给谁吧,我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单位里也分了房子——”见大姐东梅直冲自己使眼色划翎子,东珠的脸色太难看,她便?没?再继续往下说。
陈东方兄弟俩松了口气,钱桂华笑出声?来,对刘主?任李奶奶她们叹道:“啊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有人大老远的跑来行侠仗义,弄得一家老小不得安生,好像爷娘兄弟们欠了她们多少债似的,口口声?声?讨债讨债,又打又骂。还好大姐二姐拎得清,没?冤枉阿拉公?公?婆婆,做人要凭良心的呀是不是?真没?见过这么做人儿女的,连走了的老人家都不放过,要是阿公?还活着,能被她气死。”
东珠嗤笑道:“我要有这本事,十七八年前就用上了,你一副小人得志的狗样,是李奶奶还是刘阿姨手里拎着狗骨头了?你龇牙摇尾巴给谁看?这房子不写我名字能写你名字?你脑子里跟你老公?一样进的全?是屎吧,兄弟姊妹都能坑的人,除了他自己,能把你这个老婆放在心上?”
“呸,东海对我可好了。”钱桂华声?音小了不少,自己却也有点不信这话,看着陈东海说:“这老陈家的房子写我名字做撒?再说东海是我老公?,他的就是我的。”
“你就照照镜子省省吧,陈东海会娶你,不就是图你有四五分长得像顾南红?他十四五岁就暗搓搓跟着南红姐,还因为这个被东文哥教训过一顿。”陈东珠挑了挑眉,盯着脸红似猪肝的陈东海:“你做过什么好事,恐怕别?人都不知道吧?陈东海,我给你发个最后警告,既然大姐二姐这么说了,行,我也不能逼着她们争,我们三个名字可以不上,但你要是不同意写上姆妈的名字,可别?怪我去和东文哥叙叙旧了。”
屋里顿时落针可闻,西美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争家产的事怎么又扯上南红了,她一时转不过弯来。钱桂华更是傻了,她早知道陈东海对顾南红有点意思,但想着对顾南红有意思的男人实在太多,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旧案,被东珠这么一挑明?,她真想立刻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到底哪里像顾南红,还想揪着陈东海问清楚到底有没?有存那个恶心死人的心思。
陈东海手里的烟簌簌抖了几下,被按熄在烟缸里,他心虚地抬起头看了眼陈东方,低声?说:“姆妈的名字的确该加上去,这样爸爸也放心。”说完他又强作镇定地描补道:“我是喜欢过南红姐,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二哥你不也请南红姐看过电影喝过咖啡嘛。”
陈东方差点当?场把茶杯摔到他脸上,这个覅面孔格赤佬(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肯定有什么把柄落在东珠手里,还想拖他下水,怪不得当?年他会动?了坏心思把东珠送去黑龙江了。
东珠意外地肯退让这么一大步,刘主?任她们赶紧趁热打铁,对着陈东方做起思想工作来,退一步海阔天空,东珠其实就是不放心姆妈,一片孝心值得称道,你们做儿子的也该做出样子来让大家放心。
事情到此终于尘埃落定。
夜里,东珠躺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哭成了泪人。曹金柱哄睡了女儿,把她搂进怀里。
“算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你已?经尽力了,乖,不哭了,不值当?。”曹金柱一下下顺着她的背。
“她们怎么能这么不争气呢,这是她们该得的,她们明?明?也怨得不得了,说日子怎么苦怎么苦,爷老头子怎么怎么偏心,临到头来全?缩回去了,五百块,就为了五百块,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东珠从来没?这么伤心过,窝塞,郁闷,无力,连愤怒都没?有。
曹金柱也不明?白,他也不想去弄明?白,他只?心疼东珠一个。
***
夜里顾阿婆听了西美的说道,摇头叹气:“这东珠啊,命不好,运气倒好,她要争口气是没?错,但不是这么个争法,名不正言不顺,她两个姐姐倒比她懂事。唉,哪有嫁出去的姑娘跟兄弟争家产的。”
西美嘴角抽了抽:“姆妈你放心,家里这房子当?然是归大哥和北武,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抢。”
“嗐,我这又不是在说你,你瞎多心什么。”顾阿婆没?好气地说:“家家户户不都这样嘛,姑娘嫁了人,夫家的房子不也就是你的,你要再回娘家插一脚,那你夫家的大姑姐小姑子是不是也要回娘家插一脚,最后分的还不是你男人的家产,又不都是我这样招上门女婿的,没?人争当?然就没?是非喽。”
顾东文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笑道:“姆妈,你这话虽然合情,但是不合理。新中国不是把男女平等放在宪法里了嘛,既然平等,土地证上写女儿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对。”
“大哥,我可用不着。”西美赶紧澄清:“我学校分了宿舍,东来单位里也有宿舍,我们打算退休后留在乌鲁木齐。姆妈一直是你和北武照顾,房子本来也该归你们。”
景生和斯江从书?本里抬起头,斯江有点紧张地问:“姆妈,你和爸爸不回上海了吗?那斯南怎么办?”
“不回了。我们援疆了这么多年,对新疆有感情了,回来后做什么呢,上海几十万待业青年还没?工作呢。”西美淡淡地道:“斯南先跟着我们,以后再看政策吧,回得来就回,你阿娘家总住得下,回不来就算了,新疆有那么多知青子女呢,难道就没?出路了?还不是一样都参加高?考做的也是一张卷子。”
说到自家的事,顾阿婆立刻把亲家的一地鸡毛给丢在了脑后,担忧起南红自己做生意的难处,舍不得斯江搬回七十四弄,以后斯江斯好要不要回来一起吃晚饭,陈阿娘肯不肯跟着她们姐弟俩过来吃饭,景生和斯江还一不一起上下学,林林总总说到半夜十一点多才歇。
景生躺下后翻来覆去许久,突然想起那件事来,“斯江的三叔,以前到底做什么坏事了,你肯定知道的吧?”他总觉得陈东珠是有仇必报的人,肯定不会替陈东海瞒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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