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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这场既像猜谜又似“游戏”的大会召开之前,夏庄的那个十四五岁的疯丫头,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被困在了野外的一片杂树林子里:离自己不远处正卧着一头被打折了一条腿的“公狼”,而更可怕的,另一头“母狼”正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黑洞”里呢——没有一个人知道——可自己知道了啊!
当她在大会上听治安主任说那个蓬头垢面的邋遢男人是妖气浓艳、魔毒深重的“妖魔”时,她顿时给惊呆了。接下来,老主任的讲话,又使她受到强烈的震撼。想着在大会上所看到的听到的,再想想自已所面临的处境,她的心乱极了。自己原本以为那个赖皮狗似的男人,只是一个人面兽心的色狼,她既恨他又在心底里怕他几分。天啊,谁能想到他竟然还是“妖魔”呀——像传说中的那种诡计多端又无恶不作的“妖魔”吗?疯丫头先前觉得谁被那色狼粘上了谁就惹了一身骚,现在觉得那“妖魔”可比“色狼”更可怕的呀!
更让疯丫头没法弄明白的,是自已的娘是什么时侯被“他”粘上的?又是什么时侯被那“妖气”迷昏了头居然……后来又在那“黑洞”里不知干下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莫二狗不是说他身上的妖气魔气浓艳到很深的程度吗,哎哟哟,看来他在外面犯下的罪孽肯定是特别深重的了。也不对呀,要是那样,该拉去抢毙呀,怎么又把他送回老家来了呢?疯丫头越想越迷糊了,唉,那是政府的事,是上头的事,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想想该怎么对付那既是“狼”又是“妖”的狗男女吧。疯丫头想了一会:唉,这一边是娘,那一边是……一时觉得束手无策——她想抽开身一下子就逃离他们,可哪能逃脱得了啊。
散会的时候,已经到了每天吃午饭的时辰。从大队部往四面八方散去的男女老少,匆匆地往各自的家里赶。
疯丫头像掉了魂儿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她的眼前,反反复复地浮现出那个“被打出了原形”的“妖魔”——随之闪出那“黑洞”——又闪出娘的身影……她的耳边,不时地回响着老主任反复强调的话:“如果你们的父母有问题……”
她一想到娘,不由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难道娘真的就成了粘上妖气的“女妖”?可娘不是那种藏着坏心眼想要害人的“白骨精”啊。娘对坏人是狠了点,凶了点,有人背地里叫她‘小辣椒’哩。可娘对好人又好着呢。撇开这一头“好”一头“坏”,再说说娘跟一般人的为人处世:不论是亲友还是庄邻,也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几乎没有人能说出娘的什么不是的。唉,谁又能想到,她竟然和那个才回家没多长日子的“妖魔”勾搭上了……唉,这天底下有哪么多单身的男人,娘怎么偏就瞎了眼——莫不是真被那个坏透了的男人施了什么魔力或放出了什么妖气迷晕了魂了么?
疯丫头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慌恐,越想越怨恨起娘了。
疯丫头想着想着竟然不想回家——她害怕起自己的那个家,她甚至害怕别人看到自己了。她拐进了路边的高粱地里,侧身躺下了,眼泪滴落在高粱叶子上,又滑落到泥土里。她随手拽下一片青绿的叶子,放进了嘴里——她觉得心里像是积聚了好多根干柴,很燥热,似乎要着火的样子——那想象中高梁叶子该是“清凉”的味道,可嘴里嚼着怎么变成苦涩的了?她的眼睛明明是在看着高粱的一身青绿,可在眼前闪现出来的,依旧是“妖魔”的嘴脸……
接下来,疯丫头想到自己了——
哎呀,看来我娘现在和那“妖魔”是脱不了干系了——那自己呢?你自己说自己和娘没有“同流合活”,谁会信呢?常言说“母女连心”啊,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闺女——这可就冤枉死我那,我和我娘虽然是“母女”,可从来就没有“连着心”——尤其在对待那“妖魔”上:她是那样的心,我是这样的心。这大概就是老主任在大会上说的“思想”不同吧。也许,娘的思想早就有问题了,而且还是大问题——可我没有问题啊。可“思想”是藏在脑子里的呀,别人怎么能看得到,看得清楚呢?怎么才能让人们看得清楚呢,怎么才能让人们知道我和娘的“思想”根本就不一样呢?只有一种办法:接过老主任已经划着了的那根“火柴”,往我心里的“干柴”上一放——“啪”地一下——火光冲天:把我和我娘的心照得透亮透亮的!
——要真的是那样,那我娘的脸可就丢大了啊,她万一想不开——我可不能没有娘啊!我的娘和别人的娘不一样呀。因为我的爹是个傻子,家里家外大事小事还不都是娘操着心啊。傻子爹没有离开我们的时候,他有力气,能干活儿,重体力活,娘只要出个嘴就行了。可我的傻子爹去世后,娘就更辛苦了啊,家里家外的大事小事都是她一个人操持,苦活累活都靠她那一双瘦弱的肩膀担着,娘把我拉扯大,要比别人的娘多付出多少艰辛啊。
唉,怎么一想到点那一把火,就担心起娘了呢?看来,我的思想确实还是有问题的。这问题归到根子上,还是正被批判的“人性论”吧……
哎呀呀,回过头来再想想,要是我不去点那一把火,外人也就不可能知道我娘的事,至少现在还没有人知道,那也就不会牵连到我了。不对不对,即使外人不知道,可自己现在知道了啊。哎呀呀,“思想”这东西还真是挺奇怪的:你如果没有意识到某种“特别”的东西,你就会以平常的心态平常地生活着,可一旦意识到了什么,这心就再也安定不下来了。我先前只是以为娘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对“不正经的女人”我可以忍。可现在才意识到,娘的问题可比“不正经的女人”要严重多了啊:一个是生活作风问题,一个是阶级立场问题啊!如果我明知娘有了非常严重的问题,却还故意装糊涂去隐瞒,甚至包庇……那我的思想就确实有问题了。用老主任的话说,那就是和有问题的父母“捆绑”在了一起——老主任强调的是“捆绑”啊,哎呀,这太可怕啦!再说,如果我现在依旧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娘和那个罪孽深重的“妖魔”真的就越陷越深了。如果现在当机立断,和娘狠狠地斗争一下,说不定还能让她悬崖勒马呢。对,我不能再忍了——实在不能再忍了,但我现在暂时不去点那一把火,我得回去——回去跟“潜伏”的“女妖”决一死战!然后,看看她的态度和表现,再……
疯丫头回到家,不见娘的影子——饭已经做好了。这中午她能去哪呢——这大天白日的,莫非……?疯丫头走进羊圈,两只羊正在吃草呢,没发现什么异常。她现在看这羊圈,看这院子,就觉得好像跟以往不一样了,整个这个家都和以往不一样了——现在忽然间就变成了潜伏的“女妖”的鬼窝了,她甚至觉得最近娘身上有一股“鬼气”:在家里做鬼事,出了门好像又去做什么鬼事去了。
疯丫头吃了饭,就和夏庄的另外两个女青年,去大队部排演文艺节目去了。她从学校回来后,已经加入了大队的文艺宣传队。
天擦黑的时候,疯丫头回到家。娘正在东屋里盘磨。从磨盘转动的气势以及娘的腰身扭动出的力度,疯丫头心里就明白:“娘心里又犯事儿了”。
娘跟别人的娘不一样:别人的娘遭遇到委屈,难事,或过不去的坎,十有八九都是哭,或嚎啕,或啜泣。疯丫头的娘大多把那哭声堵在了心口——泪还是要默默地流出来的。即便在流泪,她也告诫自己:“万万不能倒下!”她咬着牙,把身体里几乎所有的气力,全使在了农具或其他“吃饭”所必须的工具上了——用“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支撑着那份苦涩甚至悲伤的坚强。
疯丫头以前在心底里很敬佩娘,她觉得娘虽然是女人,却比有些男人还男人。可此时此刻,在疯丫头的眼里,娘原本的坚强变成了执迷不悟,甚至是顽固不化。因为她心里明白,娘心里犯的那事儿,不是因为娘自己,也不是因为她的女儿,而是为了那个罪恶的男人。她一定是想着他在大会上低着头、弯着腰上气接不上下气的可怜样,而心里难过。
娘见女儿回来了,停了磨,一边上上下下地拾掇,一边喊:“抗抗”。
抗抗”是疯丫头的大名。本来取名“抗美”。后来,娘觉得不单要抗击美帝国主义,还要抗击其它坏蛋,于是,又改名“抗抗”。这“抗抗”的名字里,其实还隐含着母亲的另外一层希冀:女儿将来长大了,要像个男孩那样——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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