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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那天的傍晚下起了雪。
这场雪断断续续地落了三四天,直到年三十那天的起更时分不单不见消停,还有愈演愈烈之势,风夹着雪,雪借着风,天地间苍龙飞舞玉蟒奔腾……
夏历的丁丑年,暨大赵的东元二十二年,就是在这漫天飞舞的雪片里到来了。
正月初一寅时刚过,商成就已经起来。前两天礼部就派人来专门通知,他要参加今天的正旦大朝会。正旦大朝会在三大朝会中最为隆重,所以礼仪也是最繁复。即便是那些每年都能够参加的老臣子,偶尔也会有君前失仪的无心之过。因此在每年的这个时候,礼部都会派人给官员们做个提醒。特别是象商成这种头次参加正旦大朝会的官员,礼部更是不厌其烦地叙述流程和交代各种注意留心事项。可这个朝会实在是太复杂了,商成拿着礼部的文告看了半天,还是记不完整,只是搞清楚了朝会的前后安排:参加朝会的百官和特例赐进的官员须在卯时点名,然后还在掖门内列队蹈礼,到辰时初再顺序进紫宸殿迎圣君驾,大朝会将在辰时正刻准时举行;奉礼阁朝歌,内苑献舞,宰相贺,百官贺,藩国来使贺,圣君设大宴与百官共天下人同贺新年……
在去皇城的路上,他还在心头默诵着这些程序。
这个正旦大朝会的程序实在是太繁复,他根本就记不上来。好在整个过程中除了最后的大宴,其余基本都没他什么事,他只需要跟着别人有样学样便好。别人拱手他就拱手,别人为天子祷福他就跟着背个口号,只要不犯错就好。而且在武将序列里他是第七位,恰恰排在鄱阳侯谷实之后,到时候他完全可以请谷实随时提醒一下和纠正疏漏。
他出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繁密的星斗撒在墨汁般黢黑的夜空中,就象是一块覆盖苍穹的大青石板上缀满了银钉。街道上、两旁边的围垣墙头、门拱、屋脊……还有光秃秃的树上,到处都铺着寸许厚的积雪,在星光下闪耀着淡白色的微弱光芒。雪上有不多的杂乱脚印,显然是有人走过,多半是访亲的人回家时留下的;还有不多的马蹄印和车轮印,或许就是与他一样去参加大朝会的同僚……
现在,他已经沿着着御街来到皇城掖门前的小广场上。
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积着厚雪。但礼部早就有所准备,招集人手清扫出一大片空地,然后在上面扎起十数座大围庐,庐顶铺着挡雪的草苫,四边拿毛毡围得密密匝匝,庐里面还烧着火盆,门口都挑出各个衙门口的字号灯笼:大理寺、藩属院、户部、礼部……在御街尽头象征着天地山川海的六柱五门灵星前,还有礼部吏员在给百官作指引。
依照指点,商成很快就找到将军们的大围庐。他来得不算早,偌大的围庐里已经有了好几个人,打眼望去一屋的人全是赤红色。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老头裹着大裘躺在长榻上打呼噜,另外七个上柱国柱国分了三拨围着火盆而坐。杨度的身边人最多;鄱阳侯谷实和一个上柱国在喝茶叙话;只有萧坚孤零零地守着门口的一个火盆,坐在座椅上闭目假寐;一屋子八个人他只认识四个。他估摸着另外四个面生的大将军不是宗室就是勋贵,抬臂行个军礼,就背对着毡门坐到萧坚的旁边。
他不认识围庐里的人,但围庐里的人却都认识他;至少他们听说过他。所有人都带着几分惊讶的表情看着他坐到萧坚的旁边。啊哟,不是说商燕山和萧坚为燕山提督座翻脸了么,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象那么回事啊;瞧瞧,商燕山还在替萧坚把门挡风哩!连杨度在内,所有人都低下声音或者干脆停下话,都想看看商成和萧坚能聊些什么。围庐里一时便安静了许多。
萧坚睁开眼睛,看见是他,沉默了一会才说:“你前两天送的东西,我收到了,不错。”
商成左右踅摸了一下,抓起架在火盆边的火钳,说:“您来得可真早。”
萧坚说:“我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作回礼。”
商成拿火钳夹了几块木炭把火盆里的两处旺火压下去,笑道:“这炭气太重了。”又作出一付惊讶的表情说,“不会吧?我这趟是回京‘养病’,所以就没到处走动。您不会是因为我没去府上拜谒,所以就记恨上我吧?在别人面前我都是绷紧了脸面装富裕,出门前先拿猪油在嘴皮上擦几下,作出一付才在家里吃过肉的模样。在您面前我就不说假话了……”他停了停,苦了脸说道,“一一县伯家也没有余粮啊。”
围庐里猛地沉寂下去,旋即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那个一人独霸着长榻的老上柱国也翻身坐起来,瞪着商成瞧了半天,呸地吐了口唾沫笑骂了一句。惟有杨度把持得住,笑了几声就收起笑容,斜着眼睛一上一下地打量商成。
萧坚笑着说:“看来这点年上的财货我是留不下了。”
“您要不给我点银钱过年,那我就去您家里吃大户。”
正说着话,毡门一挑又进来两个人,都是赤色战袍单貂尾的柱国。俩人一进门就快走两步向萧坚禀报施礼,萧坚眯缝着眼睛扫了一眼,微微点着头说:“来了。一一都坐吧。”有了这句话,两个柱国才收礼坐下。
萧坚见他们坐好,望着商成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就掉过头来对那俩人说:“这是应县伯。”
那两个将军诧异地看了商成一眼,又互相望了望,既吃不透老帅说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拿不准到底该不该站起来向商成补个礼。
商成对两个柱国说:“别听老帅的,他是和我玩笑哩。”又对萧坚说,“我过去和谷鄱阳说两句。您知道,我这是头一回参加这正旦大朝会,一大堆这礼那节的看得我眼花缭乱,昨天熬了半宿也没记清楚。等会列队演礼时谷侯就在我前面,我得请他记得指点我两下。”
他和谷实一说,谷实自然是满口答应。
他又出来踅到隔壁的兵部围庐里去找真芗。他前两天在酒席上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答应下李穆,要帮忙太史寺造新的观天仪。他本来还打算借口醉酒不认这个帐,可他完全低估了观天仪对李穆的吸引力,更忘记了李穆请辞前是太史寺的少卿。太史寺是个穷衙门,平日里都是数着每年的户部判支过日子,根本没什么油水,别说造什么观天仪,就是临时修补现有的仪器要用点铜,也得求爷爷告奶奶地一遍一遍朝户部跑。李穆这个前太史寺少卿早先大约也没少干这种“乞讨”勾当,各种套路熟捻至极。反正他暂时也没授实职,所以这个名仕就象市井诬赖一般天天到他府里搅扰,还四处宣传自己与商应伯“相逢恨晚一见如故互为知己”,教他每天啥事都干不成不说,还得好茶好饭地款待。他实在是怕了李定一了。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来找真芗,看能不能让兵部从哪条砖缝里扫点铜渣,胡乱丢给李穆应付了事。
真芗听他把事说完,手一摊嘴一咧:太史寺想造观天仪,兵部凭啥出钱?
这理由商成早就想过,所以马上就说:“观天仪也能在军旅里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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