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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把这事告诉江书记的呢?柳依依想了很久,想不起来。问了苗小慧,她也不知道。两人分析了很久,最后想着可能是有同学猜测,江书记也是猜测。但江书记现在肯定知道了,当时自己的表情,已经表露了一切。柳依依惴惴地有好几天,生怕同学会有什么风传,结果竟没有。她安心了,又觉得江书记是真的对自己好,给了她忠告,又为她保密。以后柳依依碰见了江书记,叫他时特别地叫出了一种感情来,别人听不出,他是肯定听得懂的。
不要走到自己承受不了的地方去。柳依依把这话对夏伟凯说了,夏伟凯说:“这走都走了,难道又停下来?停下来又有什么意义?走都走了。”柳依依说:“我不管,我不想了,我怕。那冰冷的刀啊剪啊伸到你身体里倒海翻江,你就怕了。”夏伟凯说:“你说真的?你急我吧。”柳依依说:“我承受不了,我不到那里去。”夏伟凯说:“你想想,守身如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柳依依生气说:“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玉了,我跌价了,贬值了。”夏伟凯说:“你是玉,还是金子。是金子就要放光,你不让我理你,你发光给谁欣赏呢?”柳依依说:“你的意思是我一定要那么那么样,才是金子,才放光?你们男人是这样看人?”夏伟凯双手直摇说:“唉,又说错了,越说越糊涂了。”柳依依说:“你一点都没糊涂。你们男人,没开始时说不开始就不合人性,不人道,开始了又说停下来没意义了。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这件事非做不行。你们的逻辑都是围绕这个结论来转动的。”夏伟凯说:“别这样想,别这样想。”柳依依说:“苗小慧这几天在看一本书,日本人写的,《男人这东西》,说来说去这东西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对吧?非做不行,对吧?怎么做他都有道理,因为他是男人,生下来就叫他把所有的道理占全了,正如我们把所有的灾难占全了。”夏伟凯苦笑说:“唉,唉,男人吧,没办法,谁叫他是个男人呢?”柳依依说:“那我们就该倒霉,医院去一百次也是命,谁叫我是个女人呢?”又说:“我真的怪我妈妈了,没把我生好。”夏伟凯发笑说:“科学地说,要怪只能怪你爸爸。”柳依依被他逗笑了说:“别说科学,一听这两个字我全身就发抖。”
以后两人也见面,不管话题从哪里开始,很自然地,都会回到那个问题上来,是停下来呢,还是继续下去?那天晚上,两人在校园散步,三说两说又说到这里来了。柳依依说:“你就不能讲点别的吗?”于是两人又讲别的,没多久,又绕回来了。柳依依说:“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真的好执着啊,怪不得那么多女孩都屈服了。”夏伟凯说:“唉,我就是身体太好了。”
夏伟凯不屈不挠,掐着指头跟她算日子,讲科学道理。柳依依说:“你千万别跟我讲科学,你那个科学有多么科学,我是领教过的。”夏伟凯说:“以后我们不打擦边球,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再行动。”柳依依说:“我以前相信了你,再不敢相信了。”夏伟凯说:“那我们牺牲一点感觉,采取措施。”说着双手比划出一个圆圈,往下一拉。柳依依说:“恐怕都靠不住。”又说:“你怎么跟个行家似的?”夏伟凯说:“书上看来的,书上,书上。”做出翻书的动作,“你没看过?书上。”
不管他怎么说,柳依依咬紧牙关只是不肯,好几次她都动摇了,但一想到那种冷,想到江书记的话,又坚定了。夏伟凯急了说:“你总要给我一条出路吧。”柳依依说:“那如果你不认识我呢?”夏伟凯说:“你讲点人道主义吧。”柳依依说:“这话该我对你说。”夏伟凯说:“这样下去,我觉得有危险,两个人在一起,总不能靠讲话来维持吧。”柳依依说:“什么意思!”夏伟凯说:“你说呢?感情要讲,的确要讲,但科学也不能不讲吧?”柳依依气得咬牙说:“又跟我讲科学,又跟我讲科学,你的科学就是要做要做要做,做了就科学,不做就不科学!”夏伟凯也生气了说:“你实在要这么讲,那也没错!”柳依依忽地笑了说:“男人,太现实了,看清了,看清了!”夏伟凯说:“你实在要这么讲,那也没错!有这么个现实摆在那里,你要他不现实,那你也太不现实了吧?再说,现实也不是我一个人有现实,你就没有现实吗?”柳依依推开他说:“我没有,我没有!你找别人现实去,别找我!”夏伟凯恼了说:“别推我,你想把我推到别人那里去吧!”柳依依更加用力推他:“你去,你去,有人等你!去去,趁机下台,去去去!”夏伟凯一跺脚说:“她硬要跟我赌气呢!”转身就走了。
柳依依没想到他真的会走开,站在那里呆住了,看着夏伟凯的宽肩在下自习的人群中闪了一下,消失了。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麻木地站在那里,不急,不躁,什么都没有想,四顾茫然,根本无法理解周围的一切。风吹过去,吹过去,突然,一个冷战,她惊醒了。她移动了一下脚步,差点摔倒,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这就是校园,这就是人群,这就是世界,都是陌生的。她缓步走到人群中,周围都是欢声笑语,她觉得这些声音非常奇怪,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梦语。她走过去,又走过来,身子轻轻的,像在梦中飘浮。在木兰路上走了不知道几个来回,突然想到宿舍要关门了,就回去了。
走进宿舍,闻雅说:“依依你到哪里去了?他打电话来好几次了。”柳依依做梦似的应了一声:“哦。”闻雅说:“他很着急的样子。”柳依依说:“哦。”伊帆说:“依依你怎么了,又……又……感冒了?”柳依依说:“没呢。”爬到上铺,用被子蒙了头。苗小慧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电话铃响了,伊帆把话筒递上来,推一推她说:“依依,他找你。”柳依依摇头说:“我病了,说我病了。”又把头蒙上了。如此两三次,铃声就再不响了。
熄灯后,宿舍里特别安静。柳依依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好像沉入了远古洪荒的岁月。意识在大脑的深处挣扎着,有一个亮晶晶的小圆点,像在黑暗的大海深处探测的一个光标,慢慢地,顽强地浮上来,浮上来,越来越清晰。这种清晰让柳依依感到恐惧,她想躲避,想对自己装聋作哑,那太现实,也太残酷了。但是,必须面对,也只能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她想来,是既定的,不言而喻的,颠扑不破的。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诗意了,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今天,她看到了,这种关系是何等的脆弱。无需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只要一言不合,一个赌气,就有可能全盘崩溃。自己的初恋,还有那第一次,并不是安全的屏障,更不是幸福的保证,随时可以推倒,理由俯拾皆是。只要他认为没有意义,那么就毫无意义。自己认为有力量说明一切的事情,别人可以认为什么也说明不了,事实也是什么都说明不了。想来想去,柳依依不明白,到底是世界错了,还是自己把世界想错了?
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柳依依挣扎着爬起来上课去。她怕别人问自己是不是又感冒了,那种关切她再也无法承受。吃早饭的时候,她把事情对苗小慧说了,问她:“是世界错了,还是我把世界想错了?”苗小慧说:“世界永远是对的,哪怕它错,你也只能说它错得对。”柳依依觉得她说得对,可这对后面的残忍,让她不敢正视。她叹气说:“那就太没意思了。”苗小慧说:“有意思,没意思,你都只能接受,我们总不能去学何凤仪吧。”
跟平时不一样,柳依依这天坐到了最后面,想逃避老师的关注。她神思恍惚,老师在台上讲了什么,她全然不知。她左手支着额头,把大半个脸遮住,右手握着笔,做出做笔记的姿态,其实是昏昏欲睡。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旁边有人推她一下,她一惊醒来,顺着那同学的眼光看过去,是夏伟凯在窗外对她做手势。她不理他,打起精神去看黑板,余光瞥见夏伟凯一会儿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了。见到他那焦急的神态,柳依依的紧张感大为松弛,一下子又心软了。下课了她硬挺着不出去,伏在课桌上打瞌睡。有个男生在她身边说:“依依你男朋友来了。”她想着,再不出去,全世界都知道自己跟夏伟凯吵架了,就出去了。夏伟凯说:“走吧。”这时上课铃响了,柳依依说:“我的书包还在那里。”想把书包拿出来已经晚了,她说:“我上课去了。”夏伟凯说:“走吧,走吧。”柳依依从后门往教室看,苗小慧正回过头来,柳依依指着书包示意了一下。
柳依依跟在夏伟凯后面走,两人都不做声。走到一条小路上,夏伟凯停下来,站住。柳依依也站住。两人对望着,都不做声。好一会儿夏伟凯说:“你心怎么这么狠?”柳依依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愣了一下说:“才知道什么叫做猪八戒倒打一耙。”转身就走。夏伟凯把她抓住,她挣了几下没挣开,就不挣了。夏伟凯抓住她的袖口说:“害得我一整晚都没有睡。我生一下气都不可以呀!我还没回到宿舍,想起你一个人还呆在那里,马上就转回来,你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会等我呢。”柳依依说:“你是王子,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男人。”夏伟凯说:“你别刺我。说真的我也没觉得自己比谁差。”柳依依说:“你比谁都不差,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生气,男人呢!我从医院回来才多久,还要我站在风里等你,你那么伟大?”夏伟凯说:“哦,哦,我忘记了。我真的一晚上没睡呢,你不接电话!我怕你生我的气,又怕你在外面站太久了,想打电话问清楚。你这么狠心不接,害得我担心了一晚没睡。”柳依依听了这话,心中发生着奇怪的变化,刚才还气得不行,现在那情绪就迅速地消退。她恨着自己不争气,两句好话就软下来,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她说:“我也一晚没睡呢,我想了好多事。”夏伟凯说:“想些什么?我知道,是想我这个王八蛋。”柳依依说:“我以为你就这样去了呢。”夏伟凯说:“怎么会呢,怎么会?我怎么放得下你?有好多女孩给我丢信息过来,你知道的,我都没有接,你知道的。我有了你一个人就够了,足够了。”这些话句句入耳,柳依依的情绪马上就全部转过来了,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似的,又觉得昨天晚上想了一晚,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她说:“那你也不该把人家一个人丢在那里。”夏伟凯说:“不该,不该,真的太不该了。”
夏伟凯搂了搂柳依依的肩,柳依依跟着他走。柳依依说:“你害得人家又一个上午没上课。”不觉间走到了小伊人旅馆。柳依依说:“走错了呢。”夏伟凯说:“你看我们昨天都没睡好,是不是找个地方睡一下,”说着把右手食指支起,“就睡一下。”柳依依说:“把人家骗来了。”又说:“那就说好了啊,睡一觉。”到了房间里夏伟凯来脱她的衣服,她说:“刚刚说的话,睡一下,还在嘴边冒热气啊。”夏伟凯伸一根指头说:“我是说睡一下呀,就一下,一下。”又说:“你可怜可怜我。”柳依依记起江书记要可怜可怜父母老师的话,说:“不知道可怜谁,怎么除了我谁都这么可怜。”夏伟凯说:“第一是可怜可怜你自己,你问你自己的心吧。”柳依依不做声。夏伟凯说:“你不想我?”柳依依承认说:“想,可是,怕,怕呢。”夏伟凯手嘴并用,柳依依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也采取点措施吧。”夏伟凯说:“谁喜欢戴着帽子洗头呢。”柳依依说:“你的头真是个头,上下都是头。”夏伟凯说:“男人嘛。”又掐了指头给她算日期,“绝对安全,万无一失。”柳依依想着,也只能如此,拖得过今天拖不过明天,说:“男人这东西,我哪说得过你?”
在那个时刻,夏伟凯老是抬头看着床头的一面镜子。柳依依说:“老看镜子干什么?变态!看我啦。”夏伟凯说:“镜子里的你,你,不也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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