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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伏在元澈的臂弯上。其实莫说是豫州和冀州,扬州她的叔父陆明也不可能见自己的儿子困死在阳翟。这种情况下阳翟需要第三方出面,这个人需要三方都可信,舞阳侯所出身的冀州秦氏看上去是很不错的人选。
“我觉得冀州之请和并州之情,眼下不宜答应。”陆昭道,“冀州在东北,贸然南下,就要越过阳平、广平、顿丘、汲、魏、荥阳五郡,且秦氏之责尚未追究,理应让其安分自省。并州在正北,若赵安国南下,则要经过平阳、河东、河内、河南等地。河东薛氏执掌河东门户,如今势不复初。若有强镇过境,率先插手河东事宜,以后朝廷要再接掌此地,只怕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可以派豫州刺史王襄过去。”陆昭觉得身上有点热,便把双臂从元澈怀里抽了出来,垫到后脑勺下。元澈则顺势就起身子,拿起床头的团扇,替她扇着。陆昭在床榻上说这种严肃的语言,以及双眸上浮现的一丝幽暗,都让元澈有些欲罢不能。
“阳翟与豫州的繁昌接壤,即便是王襄跨境,也不会涉及太多郡县。这次王叡作乱,陈留王氏也并非没有污点,王安任河南郡守,虽然没有从乱,但仍有失察之罪。借这个机会,让北平亭侯把宗族子弟一道处置了,算是他将功折罪。北面虎视眈眈,他也不敢不严办。司州世族多,难免和陈留王家有些瓜葛,他严办褚氏等世族,也少不得得罪一批人,算是趁机清理掉陈留王氏的一部分枝叶吧。”
“这个主意好。”元澈的扇子停下了,“既是将功补过,那日后也不必论封赏。并州的赵安国,冀州的秦威,都眼望着司州呢,倒也不怕王襄徇私。不过……”元澈犹豫片刻还是把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王襄树大根深,并非可轻易操纵之人。”
“倒也不是要怎样。”陆昭微阖着双眼,声音渐渐变得轻而恍惚,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入梦境。然而她的心里却无比冷静清明,将王襄等老一辈人人际藤蔓除去,新生的藤蔓自会找到其他攀附。老人给尊贵给待遇但不给权力,新人给权力给机会但不让他继承威望。因此她一向只重用王峤、王谧甚至王谌,而对王谦、王襄这些陈留王氏曾经的实权派都是淡淡的。历史上不乏老皇帝贬抑一些有才华能力的臣子,其实是为了让下一代新君邀买人心,说到底这些都是帝王心术罢了。
元澈看着陆昭那张清白的不显声色的面孔。特别是日渐熟悉、日渐亲昵后,他渐渐能够发现这张面孔下隐藏的更多表情。清冷近白描般的线条并非无欲无求的表现,在那片冰静皮相的深处,还埋藏着自负、轻佻与傲慢。诚然,幸福与喜悦可以让它覆上一丝甜美,但那太容易脱落。反倒是仇恨、欲望和那一丝好勇斗狠才能刻入那片肌理,使它格外灵动。
“江恒想在洛阳建立行台,我觉得可行。我想让你去,执掌大行台录尚书事。”元澈道。
陆昭缓缓睁开眼睛,上扬的凤目中挂着几道血丝。她望着他:“以什么名义呢?”
“以皇后的名义。”此时元澈望着她微微闪动的目光,在这样灼热的凝视下,既有挑逗,又有挑衅,而他全然享受着被挑战的微妙快感。尽管知道那与帝王的意志截然相反,但此时此刻他更相信彼此对欲望的一片坦诚。
“以皇后的名义,不是将你拴在我身边,白天拿着我赐予你的金册宝印,晚上掀起你华丽的裙摆。而是请你站在我的身边,执起与我一样锋利的剑……”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陆昭的咽喉,“沐浴一样温度的鲜血……”他吻着她脖颈处起伏的动脉,“获得一样权力。”
一滴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所经之处可以看到淡紫色的血管。汗水蹒跚地攀附着每一寸肌肤,那亦是灵魂攀附肉.体的渴望。
当日晚,元澈与陆昭一同招待楚国使者。陈念川为太中大夫,但仅仅是此次出使的其中一人。然而两国外交,必然不会把所有的信息渠道把持在一人之手,与陈念川一起来的还有一些楚国的大商人和部分世族。
元澈摆出的规格也极高,三公里除了北海公元丕无法到场外,吴淼、王峤俱列席中,除此之外还有中书令魏钰庭和一些平日很少露面的寒门人士。不过这些人都是身从文职,在边境防御上,对方也就难以打探什么信息。
前来拜见的商人和世族有两位是元澈和陆昭都听说过的,一个是襄阳蔡氏蔡维庸,另一位则是在江表做生意的大商贾张畚的儿子张懿。蔡维庸与陈念川一样,都是仪表堂堂颇显从容的世族风度,只是蔡维庸的体格更为魁梧一些,似乎颇习武事。而张懿则颇有前朝江左名士之风,傅粉宽衣,身材瘦弱,仿佛不能承罗衫之重。
元澈曾经在江州住过一段时日,与楚国的张畚其实有过一面之缘,因此在与其他二人略作寒暄后,便对张懿笑语道:“昔年曾于江州得见令尊风采,今日又见张家郎君,果然是江表德泽之地,令人气质脱俗。”
陆昭本以为这位名士做派的张懿会回应冷淡,然而对方竟然俯首贴地,笑容满面道:“不敢当,魏国皇帝陛下才是明月生辉,光耀德泽,令人敬仰。”
稍作寒暄后,便有舞姬乐伎开始表演,酒菜肴核也都俱已布好。元澈早已命人将陆昭面前的酒壶换上清水,随后众人饮了一轮酒,也开始谈及正事。
蔡维庸道:“楚王得与贵国先帝所约,结以秦晋之好,如今逆贼受戮,楚王也心念要得体回应贵国,莫让两国之交徒生嫌隙。听闻贵国司州、雍州多有动荡,因此命我等携荆南楚地各家,不知是否可相约筹措物用,以济生民,而取两国之民相亲之意。”
蔡维庸生在荆南,前朝衣冠南渡,蔡家也接纳了不少关中世人和流民,乡望着实不低。如此,蔡家也借着人口之利,广募兵马,实力不可小觑。
此时陆昭出面道:“两州虽需物用,但大江河口,关西关东俱有所取。两国也早已通商贩贸,实不该以国之柄,强掠民资。”
这个要求其实不过是蔡维庸对魏国的试探,不过在他看来,陆昭的回答不过是一种刻意的掩盖而已。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打住了这个话题,而且谈及的也只有商贸部分,那么他也不必穷追不舍,可以改日再聊。
此时,陆昭反倒看向一旁的张懿,道:“当年我在会稽,便见过令尊,不知令尊一向可好?”
陆昭话音刚落,张懿还没有惊慌失措,元澈那里倒紧张了起来。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半大的混小子,也刁难过那些行走江表的商贾。张畚那时候会不会在陆昭面前说起过自己?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是陆昭自己主动打听的还是张畚自己说的?想着想着,元澈便在不知不觉中饮了两杯酒。
张懿也听说过前吴的会稽郡主如今在魏国颇为得势,闻言赶忙道:“承蒙关怀,家父身体倒是无恙。只是去岁荆州动荡,流民和盗贼多行于大江,我等实在是苦于谋生啊。”说到此处,张懿的声音忽然转为凄怆,面向元澈道,“皇帝陛下明察,我等商贾之卑实在不敢欺瞒。如今江表不乏贼众,我等贩卖货物为生,近年也是疲于奔命。原本朝觐应携带诸多礼货,现下却仅能拿出这些劣物,今日草民斗胆,恳请陛下能够让南货流入北境,以解生民之难啊……”
席间陈念川和蔡维庸见到张懿如此摇尾乞怜,只觉羞愤难堪。蔡维庸连忙从席中坐起道:“陛下赎罪,商贾劣子,行状不恭。”说完又呵斥道,“郎君噤声,你家也算颇有名望,不可为此……”
“为何要噤声?”元澈忽然打断了蔡维庸,“民诉情于君,此乃常理。朕倒愿意听一听张郞家中与江表商贾有何苦楚冤情。”说完示意周恢送张懿归席。
张懿回到席中,只是低头垂目,不敢看其他人,只将这几年商贾艰难过活之事告诉了皇帝。其实他这么做也有自己的心思。魏国不便示弱,但并不代表需要粮草等军需物资的商贸。他们这些江表商贾多仰蔡维庸这种军阀的鼻息,如果能藉由魏国皇帝的一些威势和允准,那么在商贾获利向地方军队和朝廷缴纳时,就能够增加一些话语权。毕竟战乱时期,商贾也是要被盘剥的。
如今他用一些卑微的言辞,至少魏国面子上能够好受一些,说不定就能够开口同意。而这种委曲求全的话,那些世族和军阀都不可能说的。因为这些人一旦自我贬低,则意味着给楚王带来屈辱。而他开口乞怜,对于两个国家来说都不失体面,不过是一个蝼蚁祈求对方高抬贵足而已。
陆昭也颇为欣赏地看着张懿,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做出反应,不得不说,商贾之中也有极为出色的人才。
元澈听罢先将张懿安慰了一番,随后道:“陈西洲这几日游览雍州,想必你也知道雍州勿忧。洛阳之事,朕已尽付陆卿,届时她自会与你们商谈细则,如此你可宽心了?”
张懿闻言,感激涕零道:“草民谢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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